“你别这样了。”

“我打你手机,你不接,后来你又关机。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?”

“你不要纠缠,好不好?”

“你没良心!”

“够了!”

客厅里突然静了下去,说话的声音没有了。只有电视机的沙沙声。张卓群屏气凝息,竖起耳朵等待寂静之后的尖锐爆发。果然,不一会儿,妈妈就开始砸东西,开始呼天抢地号叫。他想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,蓬头垢面的。她就像一个火球碰不得一样,沾火就会爆炸。不爆炸的时候就是愁眉苦脸、怨天尤人。张卓群突然觉得有了这样的妈妈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。

外面爸爸的声音低下来,他叫着她的名字,他哄她说:“好了,别哭了。”

她还是没完没了,似乎把一个玻璃器皿砸碎了。张卓群愣了一下,忽然反应过来鱼缸里面有他养的金鱼。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,一脚踢开门,大声而委屈地冲妈妈喊着:“你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!搞什么搞呀!”

妈妈安静下来,陌生且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
他从她身边风一样穿过,蹲在地上,把那两条在地板上挣扎的金鱼小心翼翼地捧起来。妈妈抓住了张卓群的衣服领子,从他手里抢掉一条金鱼,猛力摔在地上,又歇斯底里地扑上去,将金鱼踩烂,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。她疯了,她一定是疯了。望着地板上让人恶心的金鱼尸体,张卓群一阵阵作呕,反胃,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疯掉的母亲,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妖魔,面目可憎。

她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你们都是畜生,都给我滚。”

张卓群看了一眼爸爸,他无力地陷到沙发里。忽然之间,苍老得不堪一击。光影流转之间,他忽然发现,爸爸真的老了。他什么也没有说,打开门,夺路而逃。

身后是妈妈破了嗓子的声音:“张建国,你看看你的好儿子!!”

其实张卓群也知道妈妈自从下岗赋闲在家开始,就整天忧心忡忡疑神疑鬼。她总是担心爸爸会背叛她。想到这些,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。这个时候,天已经暗了下来,张卓群没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荡来荡去。

最先见到那个男人,就是在那个雨天,我和张卓群在高架上分道扬镳之后,浑身立刻火烧火燎起来。我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一定是沸腾了,路过中心医院的时候,我不由自主地往里面探了一眼——一个女人狠狠地搧了那个男人一个巴掌,众目睽睽之下,她起手,飞快而有力地搧了他一巴掌,隔着一条马路以及旋转的玻璃门,我似乎听到了响亮的耳光声。一辆公交车疯了一样从我的眼前飞过去之后,那个打人的女人走了出来,就站在马路对面,似乎看了我一眼,也或者左右张望了一番,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,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。

我忽然反应过来,其实我停下来并非因为我的身体发烧,而是消失在马路对面的女人,眉眼看上去竟有几分熟稔。我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过滤自己经历过的女人,幻灯片一样,一个一个晃过去之后,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。

苏?我不信任地摇摇头。

我横穿马路,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孔。他在大厅一侧的绿色塑料椅上坐了下来。眼神僵滞。我走过去,俯身问他:“我发烧了,我想我需要打针。”

他推了推眼镜,抬头看了我一眼,我注意到他的手,异常突兀地苍白,五指修长,女人般光滑妩媚。他看上去有几分书卷气,至少是儒雅的。我的大脑在三十八度的高烧状态下飞速旋转。我在想,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到底又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?

他十分友好且耐心地抬起胳膊,指指大厅的里侧,告诉我先挂内科号,然后开药,再到一楼左侧走廊倒数第二个房间的处置室就可以了。我说谢谢。之后安静地走开,走了几步,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,因为我忽然之间又觉得这张男人的脸孔似曾相识,恰巧他正望着我。我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,转身匆促般走开。

点滴的时候,我听见护士们议论纷纷。大抵上是一段婚外恋的事情。她们先是窃窃私语。后来声音逐渐变大,成为一种聒噪,一个女人大张旗鼓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。她说,总之,一句话,人真是不可貌相,平时老实巴交彬彬有礼的,谁能想到,你们谁能想得到?像张建国这样的男人也会搞破鞋,要说这男人就是没有好东西,是酒精,是石头,见了女人就骨头酥,就走不动道!另外一个女人声音洪亮地补充道:男人就是用鸡巴思考问题的动物。原始!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来,幸灾乐祸。我无力地挥动着没有扎针的左手,企图拨开这些尖锐刺耳的笑声。一个护士看见了我,她问我:“喂,你在那干什么呢?”

我说:“我在游泳!”

“游泳?”她睁大了眼睛,像看着一头恐龙或者一个疯子。

我说:“对,游泳。我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!”

我努力想忘记的一些事情又从记忆的水面之下浮上来,我的左手现在按在覆盖着一层水汽的玻璃窗上,外面有汽车刺耳的刹车声,司机在骂娘,野蛮得像个法西斯。我强行扭过身体,把脑袋探到窗子上往外看。

——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,仿佛一只红辣椒或者火鸡一样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方,四顾张望,脸上似乎有尚未退去的惊恐,杏目圆睁地望着从驾驶座位上跳出来的司机。

曼娜?!

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今天这是怎么了?难道我被高烧烧糊涂了吗?

我飞快地揭下右手手背上的胶布,在两个护士的尖叫声中自己拔掉了针头,像如临大敌的兔子一样跳着跑出了处置室。走廊上,许多人晃来晃去。我努力地拨开他们,像鱼一样游弋于人群的缝隙之间,我注意到大厅的绿色塑料椅子上的男人不见了。他去哪里了呢?这念头电光火石一般,闪了一下,就沉到水面以下了。燃眉之急,是我要确认马路上的那个红衣女孩是不是曼娜。

可是,等我跑出去的时候,一切都已经结束了。不过是一场小小的交通纠纷而已。我扯住路边的一个女人问刚才那个红衣服的女孩哪里去了。她说她坐上了那辆差点撞上她的轿车,走了。之后,她又心有不甘地补充一句,她大约是只“鸡”!

我摇摇头,这世界是怎么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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