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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第一次被人按在龙椅上那天,我脚上的锦靴还沾着泥。那方青砖缝里卡着半片银杏叶,我盯着它看了半盏茶工夫,直到蒋玄晖的咳嗽声震得香炉灰簌簌往下掉。

"陛下该称'朕'了。"

我缩在宽大的衮服里,闻见熏香里混着血腥气。三天前他们把我从延英殿偏房拖出来时,我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。母后的金步摇突然砸在青石板上,当啷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。

那是天佑元年正月的事。我数着指头算日子,离十三岁生辰还差两个月零三天。父皇常说我的手指生得细长,该是抚琴的料。可自打去年秋天迁都洛阳,我再没摸过那架九霄环佩琴——朱全忠的兵卒抬着琴箱过天津桥时,不知哪个崴了脚的,硬是把琴轸磕断了两根。

"阿父说长安城有朱雀大街那么宽,是真的么?"

五岁那年我趴在西内苑的梧桐树上问三哥。他正往袖子里藏新摘的枇杷,黄澄澄的果皮蹭得绣纹发亮。内侍省刚送来岭南的荔枝,可母亲说那红壳子里裹着蛊毒,全倒在太液池喂了锦鲤。

三哥的靴尖踢着树根:"你问朱雀街?比咱们这园子大十倍不止。"他忽然压低声音,"听说当年黄巢贼人杀进来时,血水顺着御沟淌了三天三夜。"

我手一松摔在青苔上。后脑勺磕得生疼,却看见三哥笑得前仰后合。那年昭宗皇帝刚改元乾宁,大明宫檐角的铜铃总在夜里响个不停。母亲说那是风吹的,可我分明听见铃铛里裹着马蹄声。

七岁生辰那日,尚食局呈来雕着云龙纹的酥山。乳母崔氏拿银匙刮着冰碴,突然手一抖,整块酥酪砸在波斯地毯上。外头传来铠甲碰撞的声响,像极了除夕夜燃爆竹的动静。

"王行实带着李继鹏杀进来了!"

母亲把我塞进紫宸殿的檀木柜时,我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毕罗。柜门缝隙里,我看见父皇的赤舄踏过满地奏折,朱笔上的墨汁甩在崔乳母的裙裾。那支笔后来被李茂贞的箭射成两截——这事我是听小黄门说的,他们说凤翔节度使的箭镞上刻着睚眦,专吃天子的胆气。

光化三年秋天,我常见父皇对着铜镜拔白发。镜台上搁着刘季述的请安折子,墨迹新鲜得像刚宰的羊血。有回我躲在屏风后数他鬓角的银丝,正数到第二十一根时,听见韩全诲扯着嗓子喊:"陛下真要学汉献帝?"

父皇手里的犀角梳断成两截。那年我九岁,已经能看懂枢密使眼底的凶光。母亲开始让我在夹衣里缝金叶子,说哪天宫门破了,这些能换二十张胡饼。我没告诉她,那些金箔早被我换成糖渍梅子——尚药局的沈奉御说,梅子能解忧。

最难忘的是天复元年腊月。朱全忠的兵马围了凤翔城,我和三哥缩在行宫的庑房里啃冻硬的蒸饼。半夜总听见野狗刨墙根的声响,后来才知是饿极了的守军在挖草根。有日清晨发现三哥的被褥空了,母亲拿帕子捂着我的眼,可我分明闻见血腥气从东南角的枯井飘过来。

"你三哥去给高祖皇帝守陵了。"母亲说这话时,腕上的玉镯磕在案几上,裂成三瓣。后来我在朱全忠的佩剑上见过同样的翠色,剑穗还沾着凤翔城的黄土。

迁都洛阳前夜,父皇带我在含元殿台阶上数星星。他的袍角被夜露浸得发沉,说话时喉结像被困住的鸽子:"柷儿,知道为何给你取这个名?"

我摇头。远处传来更鼓声,惊起夜栖的寒鸦。

"柷乃雅乐之器,奏乐开始必先击之。"他的手指划过北斗七星,"可惜朕的乐章,怕是要终了于桎梏之中。"

我不懂这话的意思,却记得他袖中掉出的龟甲。后来蒋玄晖带人闯宫时,我认出那块龟甲正嵌在他的剑柄上——裂纹还是那夜的形状。

被押上龙辇那日,我数着洛阳城的坊门。过了长夏门就该看见伊阙山了,可车帘突然被掀开,朱全忠的马鞭指着我怀里的玉雕狮子:"陛下可知,石狮子镇不住真龙?"

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。左颊有道疤,从眉骨蜿蜒到嘴角,像条蜈蚣趴在脸上喝血。后来在太庙祭祖时,我发现他总站在烛影最暗处,仿佛天生就该藏在阴影里。

登基大典前夜,尚衣局送来十二旒冕。旒珠碰着后颈冰凉,我想起三哥说的朱雀街。蒋玄晖教我念祷文时,窗棂外闪过刀光,把"受天明命"四个字劈成两半。

"明日若有人问起先帝..."朱全忠的佩剑抵在我腰后,"陛下该说突发风疾是不是?"

我点头时,旒珠缠住了发冠的玉笄。那根玉笄后来断在神龙殿的砖缝里,和父皇赐我的螭纹玉佩埋在一处——或许千百年后,有人会从洛阳城的废墟里挖出这些碎片,拼凑出个傀儡皇帝的轮廓。

卯时三刻,我被扶上龙椅。冕旒太重,压得我不得不昂着头。丹墀下跪着的百官像黑压压的寒鸦,朱全忠的咳嗽声一起,他们就齐刷刷喊着"万岁"。我数着蒋玄晖靴尖的云纹,突然想起那架断了弦的九霄环佩——此刻它正躺在洛阳行宫的库房里,琴身裂痕里大概又爬进了新的蚂蚁。

蒋玄晖往我案头搁奏折时,总带着股腌菜坛子的酸味。他说这是勤政殿该有的墨香,可我分明瞧见最上头那本折子边角发霉,洇开的墨迹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咳在帕子上的血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,垂拱殿的铜鹤香炉整天冒着白烟。朱全忠把炭例减了七成,说是要给伐淮南的将士做冬衣。我裹着三件夹袄批阅奏章,笔尖的墨冻成冰碴,在"准奏"二字上戳出个窟窿。

"陛下该学着自己研墨。"柳璨捧着新贡的歙砚进来,官袍下摆沾着雪水。他是朱全忠新塞进来的宰相,说话时眼珠子总往殿外瞟。有回我故意把茶盏打翻,瞧见他靴筒里露出的匕首柄——镶着和田玉,和母亲那只陪嫁镯子成色一模一样。

开春时宫里闹鼠患。尚寝局说老鼠是从先帝寝宫窜出来的,咬烂了神龙殿的帷幔。我半夜常被窸窣声惊醒,掀开床帐就看见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。后来蒋玄晖带人撒砒霜,却在父皇常坐的龙榻下挖出七具尸首——都是被麻绳勒死的,喉结上留着朱全忠亲兵的指印。

"这些贼人竟敢秽乱宫闱!"朱全忠在朝会上摔了玉圭,碎片溅到我衮服下摆。柳璨立刻提议迁居积善宫,说那里离太庙近,方便我晨昏定省。搬过去那日,我在廊柱后发现半截断指,指甲缝里嵌着凤翔特产的黄麻丝。

十五岁生辰前夜,何太后差人送来杏酪粥。描金碗底沉着块羊脂玉,刻着高祖的骑射图。送膳的小黄门嘴唇发紫,递碗时指甲掐进我掌心:"太后说该物归原主。"当夜三更,神策军撞开积善宫的门,在我枕边搜出块雕龙玉玺。

朱全忠的刀尖挑开我中衣时,我闻见新磨的铁腥气。"陛下可知私刻玉玺该当何罪?"他忽然笑起来,那道疤在烛光里扭成蜈蚣,"不如让太后娘娘教教陛下规矩。"

我被反绑着押到椒兰殿时,母亲正在给先帝灵位供香橙。她转身时的步摇都没晃一下,仿佛早料到会有这天。"柷儿又淘气了?"她伸手要摸我发顶,却被朱全忠用剑柄格开。

"太后与博王私通,秽乱宫闱。"柳璨捧着诏书从阴影里走出来,帛绢上的金粉簌簌往下掉。母亲突然抓起供桌上的烛台,火苗蹭地蹿上帷幔。我在浓烟里看见她最后的笑,像极了那年上元节给我扎兔子灯时的模样。

那场火烧了整夜。蒋玄晖说太后是失足跌进火盆的,可我在灰烬里找到半枚银簪——簪头嵌着的东珠,是父皇在她三十岁生辰时亲手戴上的。

朱全忠开始让我参与朝会。每次坐在龙椅上,都能看见丹墀下新换的青砖——昨日跪在那里的大臣,今早可能就变成砖缝里的血渍。柳璨教我念"天下兵马大元帅"的封号时,我盯着他官帽后的孔雀翎,数清上面有十三根断羽。

天佑二年端阳,朱全忠在天津桥摆宴。我被迫穿上先帝的常服,袖口还沾着三年前凤翔城的黄土。河里的龙舟挂着素幡,说是为伐幽州阵亡的将士招魂。酒过三巡时,突然有白衣士子冲上御道,怀里抱着的古琴竟是我那架九霄环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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